乡村小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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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姨多鹤《全本》

2017-05-03 21:44:58    作者:不详    来源:www.ncrxsw.net

  第一章 (1)
  第一章(1)(本章免费)
 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,从轮廓一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人是兽。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,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,大肉也没这么便宜。斤两是预先约好的,
  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。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。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乡,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。七十斤的
  日本婆也要七块大洋,有七块大洋的光棍,就娶得起中国媳妇了,好好地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?
  清早下了第一场,,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黑了。还有人陆续赶到,若是三五成群的小伙子,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,大声问:“买得不合适,保
  换不?”回答一律是:“不换!”“花那一大把银子,买个不适合的咋办?”人群中会有条嗓门喊:“有啥不适合啊?灯一黑,全一样!”或者:“合不合适的,
  狗皮袜子——反正一样!”
  人们就笑。
  笑声大了,也挺吓人的,最靠台子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。
 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,胡子给打死几个,大部分跑了,扔下十多个日本换ü肱。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子招供说,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,不
  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,——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“抗日不分先后”吗?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头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,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。
  后来他们子弹打涣耍就把剩下的**百小日本放生了。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子不知该怎么发落,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,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
  口子的脚。保安团没闲钱余粮养活她们,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,让乡们买回去,好歹能推推磨。一条驴也不止七块大洋。
  保安团的人不耐烦地喊道:买晚了,该买个冻死的回家了!
 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动,把三个人让进来。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。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:“张站长两口子来了!他家二孩也来了!”张
  站长是火车站的站长。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人。小火车是勃利到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,在安平镇只停靠一分钟。张站长一身绿制服在一片黑
  袄子里很出众。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,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,不时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,因此他家底不薄,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
  在话下。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,不时停下,朝落在五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。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二孩,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。
  张站长和二孩妈走到台子下,朝十多个麻袋看看,叫保安团的老总帮个摇K们指着中间一个麻袋说:“给这个扶直了,让我看看。”
  保安团的班长说:“扶不直,没看麻袋不够大吗?”他见二孩妈还要啰嗦,便说,“别耍奸了,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吗?告诉你们实话,能够上你家锅台
  刷碗!”
  天又开始飘雪花。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,二孩把脸一别。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:“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?给咱省着吧!”
 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。二孩非常沉得住气,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,实在把他惹急了,他也可以很驴。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,对什么都半睁半闭
  ,就是偶然说话,嘴唇也不张开。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,嘴唇不动地说:“挑个口袋好的,回家还能盛粮食。”
  张站长坚持要中间的那个口袋,保安团的班长叮嘱他们不准当众打开口袋,验货私下里验去⒉蝗灰患里头的日本婆子,不管她是俊是丑,都会弄得他们下面
  的买卖不好做。“七块大洋,不瘸不瞎就行了。”班长数着张站长的大洋时说。
 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,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口袋里的日本婆子搁在扁担中间,步子轻松地走出去。
  张站长这个头带得很好,没等他们把口袋装上车,两个口袋又给人从台上拎走了。等张站长的骡车到家时,十多个日本婆子全卖了出去。人们不再胡扯取笑:
  张站长一家子半点胡闹的样子也没有,就是来办一桩正经买卖的。
  张站长家的骡车 在小学校对面的驿站,这时骡子已经给喂饱了水和料。他们把口袋搁平整,口袋里是个活物肯定没错,虽然她一动不动,但你是能感觉到。
  二孩怕累着骡子,让父母和口袋坐车,自己溜达着把车赶上路。雪片稠密起来,一片片也有了分量,直接给一股劲道从天扯到地。学校到小火车站有三里路,其中
  有不少是张家的庄稼地。
  秃秃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来,人和车就这样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里。人们后来说那年的雪下得晚,不过是一场好雪,好威猛。人们对那一年事事
  都记得清,讲给后人听时把每件事都讲成了征兆,因为鬼子投降了。也因为男鬼子们跑了,剩下了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儿。连张家人也觉得这段路走得
  像个征兆:突然问大雪就把路下没了。其实大雪帮了所有口袋里的人的忙,人们不忍心台上一个个口袋被大雪覆盖,就匆匆把她们买回了家。连此刻装在张站长家
  口袋里的人也觉出这场雪的威猛以及这段路的艰辛。不过她还不知道,这一带的人的父辈们都这样,一辆车、一头牲口从关内来。那时只要谁活不下去,就往北走
  。正如口袋里那个小日本婆的父辈一样:谁活不下去,就俏髯撸跨过国界,去强占那里人父辈们开垦的大荒地。于是,这个被叫做关东或满洲的地方,成了他们
  冤家路窄的相遇点。
  这时候,二孩妈发愁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口袋,问二孩他袄子里穿长褂没有。二孩说没有。二孩妈不再说什么。她原想让二孩敲薨劳严赂口袋里那个人盖
  上,但儿子穿的是空心棉袄,她当然舍不得儿子冻着。二孩给骡子一鞭,骡子小跑起来,他跟着小跑。他明白母亲的意思。
  张站长家和车站连在一块。候车室和卖票房一共只有六张八仙桌那么大,一个边门通张家的伙房,锅且簧眨公私兼顾。伙房隔壁是牲口棚,也堆煤和柴草。
  卸下车,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间。雪下得他皱起脸,一双骆驼眼睛紧紧挤上,长长的睫毛已经让雪下自了。
  他妈叫起来,说他还不直接把口袋扛屋里去,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干什么?
  二孩赶紧提起口袋,往堂屋走去。他估摸这个口袋不到六十斤。保安团有什么好东西?诈了他们将近两块大洋。他进了堂屋就发现不对,搁下口袋,跑回院子
  ,再跑到西边一间屋。屋里没人。小环走了。二孩连箱子都不用打开,就知道小环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。跑回娘家去了。二孩觉得小环是该跑,让他父母明白他们
  出的是馊点子。小环生不出孩子并不是小环存心的,父母却要买个日本婆子来替小环生张家的孩子。
  这时二孩妈在堂屋叫:“二孩!二孩呀!”
  他坐在炕上,一锅烟都快抽完了。母亲的脸贴在玻璃上,手指敲了敲。
  母亲说:“你俩过来呀!”她倒是喜洋洋的。
  二孩根本听不见她。母亲这才推开门。她儿子不搭腔她是习惯的,但是往儿子屋里看了一眼,也明白事情麻烦了。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经跟小环说了又说:只
  是买个日本婆来生孩子,生完了就打发她走。
  母亲说她明后天跟儿子一块去接媳妇,把她好好哄哄,能哄回来的。眼下二孩先把口袋解开,把人放出来。
  二孩半闭着眼,看了一眼母亲,慢慢站起来,嘴里嘟哝:“你和我爸干啥呢?不会解口袋吗?>
  母亲也不顶他:以后又不是我和你爸跟她生孩子。二孩妈了解儿子,二孩行动上都是顺从的,嘴巴不太孝敬而已,他已经站起身跟母亲走了,嘴里却还抬杠。
  二孩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嘴上顺从而行动上逆反的事。买日本婆子给张家接香火这件事他从>到尾顶撞父母,但行动还是恭顺孝敬。
  二孩和母亲穿过雪已积得很厚的院子,进了屋。张站长去了车站,下午两点有一趟不停的货车过站,他得给信号。
  堂屋非常暖和,母亲去锅炉房添了煤,炕道直过热风。口袋里的人形缩成一球,一动不动。二孩明>,母亲叫他来解开口袋多少有一点“揭盖头”的意思。另
  外,母亲也不敢自己上手,谁知从口袋里放出个什么来。小日本现在是投降了,但人们对他们免不了还是有那么一点怕。别说过去他们是凶神恶煞、杀人放火的占
  领军,光是个陌生的外国人也够>怕的。二孩觉得自己的心也咚咚地擂大鼓。
  当二孩和二孩妈看见一个抱膝而坐的小人儿时,两人全呆了。这个小人儿剃着一寸长的头,光看头发和二孩还是哥儿俩,脖子只有一把细,脸上结满泥疙疤。
  二孩妈看见小人儿的两条腿穿着半截裤,裤脚刚打>膝盖,腿上全是血迹,刚刚干涸。小人儿看看二孩妈,二孩妈给她那一眼看得心里不得劲,手脚都软了。她对
  二孩说:“还不赶紧叫她起来!”
  二孩愣愣的,眼睛这会儿全睁开了。
  “二孩,快叫她起来呀!”
  二孩>缩坐在口袋里的小人儿说:“起来吧。”他对母亲发怨说,“看你跟我爸办的这事!还不定活不活得了呢!”
  这也正是二孩妈担心的。万一一个小日本死在家里,不知会落个什么后果,蚀本不说,跟外人讲清楚恐怕都费事。
  第一章 (2)
  第一章(2)(本章免费)
  二孩妈把两只手伸出去,好像也不太明白这手伸出去要干吗。她一硬头皮,抓住了小人儿的两只胳膊。她事先告诉自己这是个七分鬼三分人的东西,但手抓到
  那一双胳膊上,还是毛骨悚然了一下:那完全是两根骨棒子。她把小人儿拽起来,刚一撒手,她又跌回去了。保安团担保个个都全须全尾,怎么让张家摊上个残废
  ?一定是腿上挨了子弹,打断了骨头。她站不直。
  两人把她抱到炕上,小人儿仍然躇着两条腿。二孩妈把她裤腿抹到腿根,没见任何枪伤。二孩妈这才意到,血都是经血。二孩妈踏实了,至少这小人儿是个
  女的。
  “去,拿点热水来给她喝,看能不能好些。”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递到母亲手里。二孩妈动作中的惧怕和嫌弃已经荡然无存,把小人儿的上身放在自己盘起的双
  腿上,将茶水慢慢往她嘴里喂。大部分茶从嘴角流出来,把一边腮帮上的泥疙疤润湿了,糊了二孩妈一手。她叫儿子赶紧去打盆水,拿条手巾。二孩把炕头温着的
  一铁壶水倒出半盆,又摘下脸盆架上的手巾。
  茶喂下去,二孩妈湿了手巾,一点点擦着那脸上的泥。她太得这把戏:日本刚占东三省的时候,有时一车皮日本兵到镇北边的铜矿去,镇里年轻姑娘的母亲
  们就往女儿脸上抹煤灰抹河泥。
  渐渐擦洗出来的皮肉非常细嫩,两耳下面还有一层茸茸的胎毛。一盆水成了泥汤,脸大致能看出模样了,要是胖起来,这脸不难看的。
  二孩在一边看着母亲洗泥萝卜似的把一个脸蛋洗出来:两道宽宽的眉,一个鼓鼓的鼻子。因为太瘦,这脸看起来有点龇牙咧嘴。
  二孩妈说:“挺俊的,就别是残废。你说呢二孩?”
  二孩不理她,端起盆出去了。他把水泼在一边的沟里,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母亲。二孩妈跟了出来,说是先打个鸡蛋汤给她喝,饿伤的肠胃一
  两天受不了干粮。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:去镇上扯几尺布,她给她缝个棉袄。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子,往门口走。母亲想起什么,颠着小脚,一溜踏着雪过来,把一
  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,一面说:“忘给你钱了!扯蓝底带红花的!”镇上杂货铺一共两种细花布,一种蓝底红花,一种红底蓝花。等二孩走到门口,二孩妈又说,
  “还是红底的吧!红底蓝花!”
  “花那钱干什么?说不定是残废!”
  “残废不耽误生孩子。”二孩妈朝儿子挥挥手,“红底蓝花的。啊?”
  “小环更不乐意了。”
  “有啥不乐意?生了孩子,就把她撵出去。”
  “咋撵哪?”
  “还用那口袋把她装到山上,一放。”二孩娘笑得咯咯的,一看就是逗着玩。
  二孩扯了布回来,见母亲和父亲都在堂屋门口,从门缝往屋里看。张站长听见二孩踏雪的脚步咕吱咕吱地进来,回头对他招招手,叫他过去。他走过去,母亲
  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。他从门缝看见小小的日本U酒鹄戳耍侧身朝他们,在照墙上巴掌大的镜子。她站立着,跟镇上的姑娘差不多高。二孩撤出身来,母亲
  的样子像白捡了便宜似的。
  “你看,她哪是残废?”她低声说,“就是在那口袋里窝的。”
  张站长也低下嗓音说:“外面人要问,就说是买回来给咱们做饭的。”
  二孩妈对二孩摆摆下巴,叫他跟她去。二孩跟母亲进了伙房,看见一大碗高粱米饭上面堆着酸菜炒豆腐。母亲说送进去的一碗蛋汤她眨眼就倒进肚子了,直怕
  她烫烂了嗓子。二孩妈嘱咐说:“你叫她慢点吃,锅里还!”
  “不是说不能吃干粮吗?”二孩说。
  “不吃干粮能饱?”母亲太高兴了,显然忘了她刚才的提醒,“你就让她吃一口,喝一口水就行了。”
  “我会说日本话吗?”二孩说,但脚已经顺了母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。
 他推开门时,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。那是母亲的棉裤。目光稍微往上升,就看见了一双手,手指头不长,孩子气未脱。二孩不再努力了,就让眼睛
  睁到这个程度,能虚虚地看见一段腰身和一双手。这段腰身往后移动一下,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。突然地,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,并且是个脑瓜顶。二
  孩的心又擂起大鼓,他这是头一次受日本人一拜。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,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这一拜。
  二孩一慌,半闭的眼睛睁开了,面前的脑瓜正好直起来。二孩脸红耳热,因为竟和悦嬲馑眼接上了目光。这眼太大了。大眼贼似的。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
  贼的样子。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,把一大碗高粱饭放在炕桌上,转头就走。
 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。父母一会儿也进来了,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。二孩什么也听不见,允欠腾着樟木箱。刚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那
  么让他恼,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。父母眉飞色舞,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。母亲说,就算是纳一房妾,咱张家也纳得起。
 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。
 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,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。小环生不出孩子了,她不敢怎么样。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,又是一个张站长,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
  闺女顶上。
 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,母亲问他去哪里,他不回答。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条小棉隆K们才明白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。
  “雪下这么大,谁出远门?”张站长说,“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?”
  二孩扎绑腿的动作慢了不少。
  “四十里路,万一小环不让你过夜,你还得再赶四十里路回来。”
  “反正履苋眯』仿浠鞍讯,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……”
  “那不叫话把儿啊。”张站长摊开两只巴掌。
  二孩看着父亲。
  “那叫实情啊!”张站长说,“日本婆买来为干啥的?就是为生孩子的。当着她朱小环,背着她朱小环,这不都是实情吗?你他姥姥的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…
  …好,行,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,让她夸你清白。”
  二孩妈一点不着急。她从来不像丈夫这样跟儿子多话,因为她明白儿子对于父母温顺到了窝囊的地步。反而对于小环,他嘴上乖巧,其实该干什么凳裁础
  “我不能看你们这样欺负小环!”二孩说着,慢慢松开绑腿。
  一夜雪都未停。第二天清早,二孩起床去锅炉房添煤,看见母亲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。看来她就是瘦,人是健全的。二孩妈回头看见儿子,叫道:“二孩,你
  来教她!”
  二孩已经出去了,他又恶心又好笑:老娘们总是要扯皮条。这是她们的天性,她们也没办法。打煤坯笨蛋都会,有劲就行。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单独打煤坯了。
  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黄泥,掺匀了水。到了第五天,小日本婆精神多了,穿上了孩妈给她缝的红底蓝花的新棉袄,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毛栗子一样的脑袋
  上。绑头巾的式样是日本式样,怎么看都是个日本婆。她就穿着这一身新装,跪在门口,迎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。又过两天,张站长上班的规律她也摸清了,
  早早在门口跪下,他把皮鞋带系上。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,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,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。
  雪终于化了,又等路干了干,二孩和母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。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去说和,车站交给谁去?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。当时他说
  要去接朱小环,不过是随口应承,张站长随口应承的事太多了,谁也不和他顶真。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高粱酒,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参,让二孩妈送给两
  个亲家。
  二孩妈叫二孩别操朱家的心,朱家都是懂事的人,只会怕女儿让张家就此休了。
  “凭什么休人家?!”二孩脾气上来,骆驼眼也不怎么倦了。
  “谁说要休呢?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?”母亲说,“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,数小环嫁得好,是他们怕咱们。”
 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,娶她也是公事公办。有一阵他还怨恨过她,因为小环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。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个同学说,小环是朱家的老闺女,惯
  得没样,熟人都知道她能闹,没人敢娶她。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,把她岁数改小两岁。二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爱上了小环。小环很争气,结婚的第二
  个月就怀上了身孕。四五个月的时候,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、腰身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。从那以后不仅二孩,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
  ,一面忍受,一面还贱兮兮地笑着捧场。
  小环的脾气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。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,那么全乎。二孩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,只听母亲和亲戚朋
  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:小环如何遇上四个日本兵,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,如何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,牛又如何载她和日本兵赛跑。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
  本兵身上还是那头牛身上: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,把小环甩了丈把高,又扔了丈把远——小环提前临盆了。
 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。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,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血。他两只血手张着,问张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
  :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。二孩说“留大人。”二孩爸妈一声不吱。老大夫却不走,看了二孩一眼,低声告诉他,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,
  部件全坏了。二孩妈这时说:“那就留孩子吧。”二孩冲着正进去的医生后背喊:“留大人!把小环留下!”医生转过身,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。张站长再
  一次代表张家宣布: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,就保住张家的孙子。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:“你听谁的?!我是孩子他爸,是朱小环的当家的!”
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。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。小环说:“你可真够驴的,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!”二孩后来一遍遍想,要是他真
  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,就说明他喜爱小环。不是一般的喜爱,是宁肯冲撞父母、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、巴心巴肝的喜爱。
  进了朱家院子,小环的父母把几条凳子搬出来,让亲家母和女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。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,三十多亩好地,还做些油料生意。小环母亲
  连喊带嗔骂,才把小环叫出来。她叫了二孩妈一声“妈”,马上把脸墓去,对着她自己母亲,两眼的吃惊,说:“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?咱请他了吗?咋有这么
  厚的脸皮呢?”
  第一章 (3)
  第一章(3)(本章免费)
  二孩一慌,半闭的眼睛睁开了,面前的脑瓜正好直起来。二孩脸红耳热,因为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。这眼太大了。大眼贼似的。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
  贼的样子。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,把一大碗高粱饭放在炕桌上,转头就走。
 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。父母一会儿也进来了,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。二焓裁匆蔡不见,只是翻腾着樟木箱。刚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那
  么让他恼,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。父母眉飞色舞,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。母亲说,就算是纳一房妾,咱张家也纳得起。
 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。
 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,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。小环生不出孩子了,她不敢怎么样。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,又是一个张站长,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
  闺女顶上。
 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,母亲问他去哪里,他不回答。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「峭鹊哪翘跣∶薇弧K们才明白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。
  “雪下这么大,谁出远门?”张站长说,“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?”
  二孩扎绑腿的动作慢了不少。
  “四十里路,万一小环不让你过夜,你还得再赶四十里路回来。”
  “反正不能让小环落话把儿,说她不在家我和日本婆在家……”
  “那不叫话把儿啊。”张站长摊开两只巴掌。
  二孩看着父亲。
  “那叫实情啊!”张站长说,“日本婆买来为干啥的?就是为生孩子的。当着她朱小环,背着她 小环,这不都是实情吗?你他姥姥的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…
  …好,行,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,让她夸你清白。”
  二孩妈一点不着急。她从来不像丈夫这样跟儿子多话,因为她明白儿子对于父母温顺到了窝囊的地步。反而对于小环,他嘴上乖 ,其实该干什么干什么。
  “我不能看你们这样欺负小环!”二孩说着,慢慢松开绑腿。
  一夜雪都未停。第二天清早,二孩起床去锅炉房添煤,看见母亲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。看来她就是瘦,人是健全的。二孩妈回头看见儿子,叫道:“二孩,你
  来教她!”
  二孩已经出去了,他又恶心又好笑:老娘们总是要扯皮条。这是她们的天性,她们也没办法。打煤坯笨蛋都会,有劲就行。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单独打煤坯了。
  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黄泥,掺匀了水。到了第五天,小日本婆 神多了,穿上了二孩妈给她缝的红底蓝花的新棉袄,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毛栗子一样的脑袋
  上。绑头巾的式样是日本式样,怎么看都是个日本婆。她就穿着这一身新装,跪在门口,迎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。又过两天,张站长上班的规律她也摸清了,
   早在门口跪下,替他把皮鞋带系上。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,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,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。
  雪终于化了,又等路干了干,二孩和母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。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去说和,车站交给谁去?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。当时他说
  要去接朱小环,不过是随口应承,张站长随口应承的事太多了,谁也不和他顶真。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高粱酒,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参,让二孩妈送给两
  个亲家。
  二孩妈叫二孩别操朱家的心,朱家都是懂事的人,只会怕女儿让张家就此休了。
  “凭什么休人家?!”二孩脾气上来,骆驼眼也不怎么倦了。
  “谁说要休呢?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?”母亲说,“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,数小环嫁得好,是他们怕咱们。”
 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,娶她也是公事公办。有一阵他还怨恨过她,因为小环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。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个同学说,小环是朱家的老闺女,惯
  得没样,熟人都知道她能闹,没人敢娶她。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,把她岁数改小两岁。二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爱上了小环。小环很争气,结婚的第二
  个月就怀上了身孕。四五个月的时候,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、腰身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。从那以后不仅二孩,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
  ,一面忍受,一面还贱兮兮地笑着捧场。
  小环的脾气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。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,那么全乎。二孩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,只听母亲和亲戚朋
  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:小环如何遇上四个日本兵,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,如何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,牛又如何载她和日本兵赛跑。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
  本兵身上还是那头牛身上: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,把小环甩了丈把高,又扔了丈把远——小环提前临盆了。
 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。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,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血。他两血手张着,问张家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
  :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。二孩说“留大人。”二孩爸妈一声不吱。老大夫却不走,看了二孩一眼,低声告诉他,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,
  部件全坏了。二孩妈这时说:“那就留孩子。”二孩冲着正要进去的医生后背喊:“留大人!把小环留下!”医生转过身,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。张站长再
  一次代表张家宣布: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,就保住张家的孙子。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:“你听谁的?!我是孩子他爸,是朱小环的当家的!”
 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。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。小环说:“你可真够驴的,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!”二孩后来一遍遍想,要是他真
  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,就说明他喜爱小环。不是一般的喜爱,是宁肯冲撞父母∶白鸥张家绝后的危险、巴心巴肝的喜爱。
  进了朱家院子,小环的父母把几条凳子搬出来,让亲家母和女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。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,三十多亩好地,还做些油料生意。小环母亲
  连喊带嗔骂,才把小环叫出来。她叫了二孩妈一声÷琛保马上把脸偏过去,对着她自己母亲,两眼的吃惊,说:“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?咱请他了吗?咋有这么
  厚的脸皮呢?”
  她咬字特狠,才不管伤不伤情面。
  二孩只管喝茶。朱家老两口陪着二孩妈干笑。二孩心里直为小环的深明大义而舒展,她把这么大一桩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怄气。从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,小
  环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。
  小环的圆脸上总挂着两个潮红的腮帮,一对微肿的单眼皮,把很密的睫毛藏在里面,因此什么时候见她,她都是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。她嘴蠛芾骱Γ但也特
  别爱笑,笑起来左边腮上一颗酒窝,嘴角挑上去,露出一颗包着细细金边的牙齿。二孩讨厌任何镶金牙的人,不过在小环脸上,那颗牙在她的笑颜中一闪一闪,倒
  没败坏她的容貌。二孩认为小环不是美人,但她特别容易讨人喜欢,对谁笄浊兹热龋骂人也不减亲热劲。
  小环父母拿出一包烙饼,说够他们仨路上当午饭吃了。
  小环说:“谁们仨?谁和他们一块回去呀?”
  她母亲在她头顶上打一下,叫她去把带回婆家的东西收拾收拾,娘家可不打算留她。小环这才拧着脖子,斜着下巴进屋去。一分钟时间,她已经出来了,头上
  扎着头巾,棉裤绑腿也打好了。她当然是早早把东西收拾好了:听见二孩和他母亲进门,她已经把该带的东西归拢到了一块。二孩很少动作的嘴唇稍微翘了翘,他
  觉得小环还挺给他省事的,胡闹笔粘《记〉胶么Α
  第二章 (1)
  第二章(1)(本章免费)
  四月的一天早晨,小日本婆跑了。小环起床上厕所,发现大门的门闩开着。那时天刚亮,小环猜不出谁会那么早出门。昨晚一场雪很薄,下在地上是淡灰色,
  小环看见雪地上的脚印从东屋起始,进厨房绕了一下。再伸向大门外。北屋住的是二孩爸妈和小日本婆。
  小环回到屋里,晃醒二孩,对他说:“这日本小母狼,喂肥了。她就跑了。”
  二孩睁开眼。二孩从不问“你说什么”,他把那双骆驼眼睁到极限【捅硎舅认为你在胡扯,但他想让你再胡扯一遍。
  “肯定跑了!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,喂得溜光水滑了。人家归山了。”
  二孩“呼”地一下坐起来。他不在乎小环在一边满嘴风凉话,说他还真馋那小日本婆,看来她小不点儿年纪,还挺会±砟腥说奈缚凇
  二孩急匆匆地套上棉裤棉袄,一面问:“你跟我爸说了吗?”
 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。她说七块大洋,睡了几十次,那是罗锅子卧轨,直了(值了)。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,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!
  二孩凶起一张脸,对她说:“你闭嘴吧。下雪天的,冻死了人咋办?!”
  他说着往门外走,小环在他背后叫道:“急成那样?别一跤把牙磕掉了,亲嘴儿跑气儿!”
  二孩妈查了查东西,发现小日本婆除了带走几个玉米饼之外,什么也没拿。穿的衣服还是跟着她装在糯里来的。都记得她当时仔细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裤褂,
  又仔细用铁茶壶底把它们熨平,叠好,那时她就在准备逃跑的行李呢。一整个冬天,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面,她逃跑的念头都没冻死。
  张站长说:“这小日本婆,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。看不冻死牛 
  二孩妈拿着那件红底蓝花的棉袄发愣。相处半年,她待她也像半个媳妇,怎么这么喂不熟?红底蓝花棉袄上面,还搁着两双新布袜子,是小环给的,人家一点
  情也不领。张站长戴上帽子就要出门。二孩也赶紧戴上帽子,蹬上鞋,根本不理睬小环叼叛蹋靠着门框,一脸看好戏的坏笑。二孩从她身边匆匆出去,她故意往
  旁边一趔趄,动作表情都很大,似乎躲开一头撞出栏的大牲口。
  张站长和二孩顺着脚印走到镇子口,脚印汇入了马车骡车的车轮印。父子俩手插在袖筒里,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。藕罅饺司龆ǚ滞啡フ摇6孩心里火透了
  ,倒过头去怨恨父母:他们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?!一个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?为了她,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?现在孩子连影子也没见,
  他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,朱小环下半生全占爬怼
 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,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。第一次圆房他听见小日本婆哭了。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,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来。她哭什么
  呢?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。给脸不要脸,轻手轻脚她倒屈得很,忍受他的兽行似的,那不鸥她来点兽行。他很快结束了,她哭得呜呜的,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
  己的手,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,问她到底委屈什么。
 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死人,衣服穿得整整齐齐,下颏翘着,足趾朝天,真的像死了。他得替她脱下衣服,他突然意识磐阉衣服的动作很下作,很贱
  。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。她把自己装敛得严严实实,躺成一具僵尸,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、奸尸的感觉。他气疯了,心想,好吧,我就禽兽不如。
  她的父亲、哥哥对中国女人就这么禽兽不如。
  只有一次例外。那次他作践她耗尽了体力,本来想从她身上移开,马上跳下炕,但他忽然想歇歇,就在她身上喘口气。他感到她一只手上来了,搭在他背上,
  轻轻地摸了摸。那只手又软又胆小。他想起头一次见她时,他看见她那双孩子气的手,手指不长。他更没有力气了。
  这时二孩走到安平镇的小学校门口。时候还早,学校操场上空空的。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,是否见到一个日本女孩子走过去。
  校工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,但他看见一个留着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。穿ι辛煲路?对,和尚领。半截裤腿?是,半截裤。
  二孩傍晚回到家,什么线索都没找着。张站长去了保安团,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。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,张站长到村里探访,发现那两个日本
  婆嫁的虽是穷光棍,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,ψ右泊笃鹄戳恕?蠢此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。
  接下去的两天,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,仍然一无所获。第六天晚上,小环到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,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子。
  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,γ嫜锟嗓门叫道:“回来了回来了!外头不好打食儿,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!”
  小日本婆听不懂小环的话,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,她便停止了倔犟,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。
 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,听见小环的叫声仅穿着袜子μ下炕。看见进来的人又细瘦了一圈,走上去,原本扬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。
  “小环,去站上告诉你爸,叫他赶紧回来一趟!”二孩妈支使儿媳妇。
  “在门口待着,不敢进来,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?”小环对小日本婆说。
 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,若不懂小环的话,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。
 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,母亲马上说:“行了行了,要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。”
  晚饭的时候,张站长回来,拿出一张纸,对二孩说:“喏,你写:你为啥跑?他们小日本都认咱的字。”
  二孩照办了,只是把“啥”改成了“什么”。小日本婆看了看纸上的字,不动,耷拉着眼皮。
  “恐怕不懂。”二孩说。
  “肯定懂……”张站长说,眼睛盯着一大堆头发下的脸。
  “别问了。还用问?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呗。”二孩妈说。她夹了块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里,筷子不落,直接又夹了一块更大的肥膘揣到小环碗里
  。她正玩着一杆看不见的秤,秤砣、秤盘是二孩的两个女人。
  张站长说:“二孩,你再写:那你为啥又回来?”
  二孩一笔一画地写下父亲的审问。
  小日本婆读完了,仍然不动,耷拉着眼皮。
  小环说:“这我都能替她说:饿坏了,偷出去的玉米饼子吃完了,就回来了。你们又蒸玉米饼没有?多蒸点,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尔滨呢。”
  小环一说话,小日本婆就抬起脸看她。两只眼睛长得好,特别亮。她看小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不懂小环的话,好像她不但懂,而且很欣赏她。小环第一次见
  她,嘴就没停过,拿一条头巾给她,会说:“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,是不是?凑合吧,啊?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?”给她一双棉鞋,她也会数落:“
  白捡一双鞋,凑合穿,别嫌旧,想穿新的自个做。”每回小日本婆都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热情洋溢地发牢骚、出怨气,然后给她鞠躬,谢谢她的馈赠。
  一晚上谁也没从小日本婆那里掏出任何实情来。第二天晚饭桌上,小日本婆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。纸上写着:“竹内多鹤,十六,父母、哥、弟、
  妹亡。多鹤怀孕。”
  所有人全愣了。不认识字的二孩妈用胳膊杵杵张站长,张站长不做声。她杵得越发焦急。
  小环说:“妈,她有了。这才回咱家的。”
  “……是咱二孩的吗?”二孩妈问。
  “你咋这么说话呢?!”二孩嘴唇不动地凶了母亲一句。
  “二孩,你问问她,几个月了?”二孩妈心急如焚。
  “肯定是才怀上。”张站长说,“她跑出去,发现有身孕了,赶紧被乩戳诉隆!
  “没见她犯恶心,吐啊,什么的……”二孩妈说,还不敢相信。
  “咳。她心里有数呗。”张站长说。
  小环看了二孩一眼。她知道二孩特废物,心太软,为“父母、哥、弟、妹亡”那几个字心里正不得劲。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是个孤儿,才十六岁。
  “孩子,快吃吧。”二孩妈把一个高粱馒头抹了点大酱,又夹了一截雪白的葱,塞在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手里,“怀了身孕,吃不吃得下,都得吃,啊?”
  全家人陆续拿起筷子。谁都不想说话。尽管每个人都想说:也不∷全家都是怎么死的。
  从那个晚上,小环和二孩都松了口气。孩子怀上了,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儿去了。夜里二孩把小环搂进怀里,小环不当真地反抗他,一边小打小闹一边说
  ,他从小日本婆那儿吊起胃口,不过是拿她朱小环充饥。二孩还是一如⊥地不辩解,沉默而热烈,让小环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饥,他对她“饥”得厉害。
  小环睡着了,二孩却一直醒着。他想“多鹤”这名字古怪,但写着好看。他想他以后会把这个名字叫顺嘴的。他翻了个身,窗子上有月亮光,一块青白色。他
  想,多鹤这个∩的东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,就不会再那么难以熟识了。
 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个半夜,是个女孩。分娩很顺利,产婆是从县里请来的,懂一些日本语。张站长到县城医院花大钱请半个东洋人的产婆自有他的盘算。他不
  愿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从谁肚子〕隼吹摹6嗪椎亩亲痈找宦∑穑她就藏在院子里不出门了。小环回到娘家住了四五个月,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。人们再看见小
  环,就见她抱着披桃红斗篷的婴儿招摇过市。问她哪儿来的孩子,她会说:还用问?当然是早上拾粪拾来的!要不她就说:刨人参刨出来的!假如说孩子长得俊,
  她便回答:那就对了,丑妈养个挑花绣!有那刻薄的说:小环,怎么闺女不像你啊?能像我吗?像我还不让媒婆操烂了心?天下有几个张二孩那样的大傻瓜!
  第二章 (2)
  第二章(2)(本章免费)
  小环从娘家回到张家那天是晚上,她直接去了自己屋。二孩妈的小脚迈着喜洋洋的碎步跑来,叫小环快去看看刚满月的大胖闺女。
  “二孩在她那儿吧?”小环问道。
  二孩妈当然明白儿媳妇的意思,小脚生风地赶紧退出去,一会儿二孩就被叫了来。
  “你使那么大劲白使了,弄出一个赔钱货来。”小环说。
 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,她一句话出来,把他堵在了门口。他转身要走,小环叫起来:
  “又去哪儿啊?”
  他头也不回地说:“接着使劲去呀!”
 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,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。他就那么让她盯,盯了一会儿,小环给了他一耳光。不是真打的,有一点**探问,又有一点谴责怨怪。二
  孩二话不说,一巴掌打回来。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,他理直气壮,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>光。
  接下去的三四天,小环都没去看孩子。从她的窗子,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,步子急急的,头埋得很低,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,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。多鹤
  的胸脯沉甸甸的,脸色白嫩得像奶脂。她的神态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,随时要给人鞠>,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。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
  腰的小日本婆了,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,她俨然当家做主,煞有介事,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。
  一天上午,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。小环像往日一样十点多钟>床,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。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,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
  有动静。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,算上刚满月的闺女是两个半女人。小环穿上衣服,披了一块披肩,仔细地梳着头发。然后她走到院子里,抽下披肩,把碎头发和头
  >屑抖下去。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。日本小调。她凑到锅炉房的窗子上,看见里面雪白的热气蒸腾着一大一小两团粉红的**。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
  行军铝锅,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车站的。铝锅够深,却不宽大,多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,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。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,从锅里舀水给孩
  子和她自己洗澡。她举着葫芦瓢,把水浇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。水大概有些烫,每一瓢水淋下去,她都小小地、快活地打一个挺,那小调也冒一个尖声,像是
  小女孩被挠了痒痒,笑岔了音。热水经吡怂的身体,调合了她的体温,才落到孩子身上,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。孩子当然不会怕,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
  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月呢。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,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,从那里进来的太阳落在地上,亮晃晃的,成了个地上的月亮。孩子贴在母亲胸口上
  ,安详极了。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,不仅是两个**让奶汁灌得要爆开,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饱饱,灌满奶汁,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。这样的母子图世世代代有多少?
  泥捏的、面塑的、瓷烧的……
 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,把孩子裹了进去。她赶紧往边上一闪,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地看她们。多鹤没有看见她——她嘴里哼着的小调顺
  畅连贯,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。她水淋淋地站起来,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。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,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之前没差多少,肚脐下面一根酱
  色的线,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。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,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。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类,因此在小环
  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。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,她不知道自偈遣皇潜蛔约核看见的恶心了。不是,分明不是恶心。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
  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是什么。她从来没好好地看、好好地想女人究竟是什么。她自己作为女人是当局者,当局者迷。现在像是站在局外,看着窗内一个小小雌兽般
  倥人。小环苦死了。心里没一个词能把她看到的、想到的顺序起来,铺排成一个意思。她抓挠不住的意思,让个能读会写的人来铺排,大概会顺序出下面的意思
  :她正看着的,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——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,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,黑暗下去。那是个黑丝绒的诱陷,黑得像谜一样
  深邃,自天地起始,它诱陷了多少猎手?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,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肉。
  小环想到了二孩。他也被诱陷进去了。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这团小肉肉里。小环仓是妒忌还是动了感情,心里和身上都一阵虚弱。不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实来
  ,还要这诱陷做什么?正如小环她自己,两腿间是块枯黑的荒地。
  直到端午节这天,小环才第一次正式看见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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