循着那怒骂声,黎子峰不由往大门不远处的小土丘走去。那儿有间小木屋,屋子周围堆放着许多杂物,像是用来临时摆放一些工具物品的地方。
骂声就是从这木屋传出的,黎子峰渐渐听出来,像是那个赵头在骂人。他那混杂着粗俗尾音的嗓子,在与黎子峰争执时,已经给黎子峰留下了极深印象。
听出赵头在骂人,黎子峰就上了心。他想搞清楚的是,赵头在骂谁?如果是骂别人,黎子峰只会鄙夷地离去;而如果是骂宝山叔呢?
这一想,黎子峰顿时就不安起来。
这是完全有可能的,刚才赵头灰头土脸地走开,转而把气撒到宝山叔身上,是极有可能的。
有了这层担忧,黎子峰踏上土丘,不觉地大步走向小木屋。
距离近了,赵头的骂声也越来越清晰,骂的话实在是粗俗不堪,黎子峰想象不出,一个
男人如何会有这么多骂词,简直比泼妇还厉害。
当听到其中几句骂人的话,黎子峰忽地就血脉贲张了——那分明是在骂宝山叔仗着黎子峰,不给他赵头面子,反了天啦!
你周宝山瞎了眼吧,敢跟
老子对着干!
赵头话中将黎子峰称作小别,把宝山叔骂成是王眼畜生,这都是方言中最恶毒的称呼。
迎着这脏水一般的声音,黎子峰走到了木屋前,隔着那开着的一扇小窗,就把屋内的情景一览无余了。
当望进屋内的这一眼,就像魂灵被什么猛击了下,黎子峰一下振颤住,眼里射出的满是震惊、惊悚与深深的痛感!
他看到,在小屋里,赵头叉着腰,站在那破口大骂;而宝山叔蹲在他面前,缩成了一团,愁苦着面容,万般小心的样子。
也许是蹲久了,宝山叔一只腿弯下去,贴到了地面,那膝盖便也弯着,看上去像是跪在那。
在赵头狂风骤雨般的怒骂下,宝山叔就像一棵飘摇的小树,像一只绵羊,根本无力抵抗,只能任由他谩骂、污辱。
而这时的宝山叔,只能逆来顺受,不敢有任何的解释,一句话也不能讲,不敢讲,只能默默祈祷赵头别再发火,骂完就没事了。
宝山叔最怕的,是赵头会因此而赶他走。这是他最担心的,是他最大软肋,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,就算是拿最低工钱的小工,也已经是他能够留在城市谋生的唯一依靠了!
而在小屋外的黎子峰,两眼几乎是射出怒火,全身都像要被一团火烧着一般。
性格平和、与人相处都很温文尔雅的黎子峰,此刻变得像一头狮子,是一头准备保护弱者、与入侵的强敌厮杀的雄狮!
愤怒间,他扑向那张小门,动作很大,身体非常迅猛地冲过去。
而在这时,一个影子忽地拦在面前,整个人像一块板子,猛地将黎子峰死死挡住——是汤贵!
汤贵扳着黎子峰的双肩,令他无法动弹后,便在黎子峰耳边轻声急促地说:“不要进去!
你进去一点用处也没得!”
被汤贵这样子弄得有点楞住的黎子峰,也不由放低声音问道:“为什么?”
“赵头是这里的
老大,让他发发火,发完就好了。”
黎子峰可没这耐心,“他在欺负宝山叔啊!不行!这种人非得教训他不可!”
汤贵飞快地将黎子峰往后推,一连推了几下,再凑上来轻声说:“黎老板,你有好工作给宝山叔吗?”
“我?我哪有呀。”
“你没有就别多事了,你还不清楚啊,就是你跟赵头干起来,他才把火发到宝山叔头上的。他要是把宝山叔赶走,没了工作怎么办?你又给不了!”
“我……”黎子峰张着嘴,气还在肚子里,却被汤贵说得憋着,硬硬地梗在那。
汤贵说得这么直白,黎子峰前后一想,明白了——自己跟赵头一番争执较量,带来的后果全由宝山叔一人受了。在这工地上,赵头有权有势,他是能决定宝山叔去留的人。
黎子峰想到开始宝山叔有点不开心,蹲在墙壁那儿,其实是不好指责自己,又十分担心赵头不爽。于是他就来找赵头,想求个情,希望能平复赵头的怒气。
“你给不了”,汤贵的这句话,像一根针,扎在黎子峰心上,刺得他生生站在那,兀自望着小屋。
&emⓦⓦⓦ.ⓝⓒⓡⓧⓢⓦ.ⓒⓞⓜsp; 听着赵头那恶毒的骂语,知道此时的宝山叔正受着欺辱,黎子峰却只能干瞪眼,心里火烧火燎,却是迈不出半步。
像汤贵说的,他给不了宝山叔一份工作,就是最普通的小工,他也没法提供。而一旦他冲进去,以正义之道还击赵头,把赵头治服,是过瘾了,痛快了,可是后面呢?那接踵而来的将会有更大的麻烦,更多的怒火撒向宝山叔。
作为工地一霸的赵头,他能予取予求,即便宝山叔留下来,给宝山叔加点工作量,穿点“小鞋”,实在太容易了。
看黎子峰僵硬着身子,没再有所冲动,汤贵便在他肩上拍了下,示意赶紧离开。
理智告诉黎子峰,听汤贵的没错,在人家的地盘上,只能忍啊。
他艰难地迈动脚,跟在汤贵身后,不高的土丘变得崎岖不平,碎石草根间积蓄着湿滑的泥土,黎子峰走在上面,走得一摇一晃。
后面小屋那赵头的骂声渐渐小了,听不到了,黎子峰现在剩下的唯一期盼,就是要汤贵去跟赵头解释协调下,尽量照应好宝山叔。
“赵头要听我的话就好喽,不过哩,他也不敢太过分的,宝山叔我会照应的,都是本乡本土人嘛。”
“那谢谢你啊!”
“你谢我做什么?”汤贵有点不明白,宝山叔又不是黎子峰什么人,用得着他这么在意吗?
“哦,我是看宝山叔老实,又可怜,过得不容易。”
“是不容易,哪里不都有人咬人嘛。”
汤贵有点习以为常,但他说的对,说出了一个很实在的道理。
不管在哪,这样的“人咬人”,其实就是现实的残酷、无奈。从工地这,从宝山叔身上,黎子峰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不易,一种为了谋生而必须忍辱负重,必须接受不公的委屈。
对黎子峰来说,几千块的工作,他肯定不会做,那是对他实力的打脸,是一种污辱。而对宝山叔呢,几千块工资就是一笔大数目,而且还要听人使唤,看人嘴脸,付出汗水才能获得。
当有人一餐饭吃个大几千,随便送个礼金就是上万,还挑剔各种工作时,宝山叔只想保住这份在外人眼里低等肮脏的工作。
对别人来说,被上司强逼着加班,一笔业务被同事抢了单,就会怨声载道,叫嚷着无法忍受,似乎到了暗无天日的地步。
但宝山叔已经受到冤枉,被怒骂训斥,依然没有怨言,也不会反抗,还紧紧地要保住这份工作。
这就是现实——苍白、尖锐、无奈……
走出工地大门的黎子峰,并没走远,而是站在墙外,透过缝隙,一直等着宝山叔从那小屋出来。
此时已日落西山,当宝山叔慢慢走出小屋时,余晖涂抹在他那更加深褐的脸上,他走得步履蹒跚,有些酸痛的腰更加弯曲,眼睛眯缝着,毫无光泽地望着地面,一步,一步,迈得是那么艰难、沉重……
黎子峰手指紧紧扣着墙上的缝隙,扣得紧紧地,他看到的是一个苍凉的老人,一个把所有苦都咽下去的长辈。
在宝山叔旁边,工地渐次亮起灯光,四处人影憧憧机器轰鸣,在他身后,更远处的城市夜景中,透射出一些五光十色的璀璨,映出繁盛欢愉的景致。
这样的夜幕下,城市开始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,人们和家人朋友一起休闲享乐,谁会在意一个山里老人的苦涩呢?
唯有在那墙后的孔隙中,有双殷殷关切的目光,刷地流下了一行泪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