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远山喝得有点多。他面色红润，额头渗汗，说话也开始有点大舌头。我没陪他平喝，所以喝得少点，只微微有些感觉。
他又端起酒来喝了口，朦胧着眼睛说:林
老师，谢谢
你。
说这话时，他一脸凝重，眼里泛着光，仿佛我做了件多么伟大的事情。
我陪了口酒，笑着说:谢什么啊，我又没做什么。
我确实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值得别人感谢，我其实自私着，很大程度上，只是因为我在心疼自己。
许远山刚要开口，看一旁景恺正盯着我俩看，只好作罢。他重重咽了口唾沫，开玩笑说:谢谢
你来陪我喝酒。
我知道他想说什么，也知道景恺在跟前，很多话他没法说出口。他怕孙子太敏感，怕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些，会让孩子对自己的身世更加耿耿于怀。
他顿了顿，又说道: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管着点小恺，这孩子皮，该打的时候只管打，就当帮我教育孩子了。冲我说完，他转过头对景恺严肃道:在学校听林
老师的话，好好学习，别瞎胡闹。
许景恺小嘴一撇，嘟囔道:我哪里闹了？
我放下筷子摸摸他的头，说:不闹，你是个好孩子。
景恺开心笑笑，冲许远山一仰头，炫耀似的说:爷爷，你听听，老师都说我听话。
许远山说:听话就行，林老师对你这么好，你可不能给他丢人。
景恺不耐烦地说:知道了，整天就这么几句……
“我打你个小玩意。”许远山举起手掌作势吓唬景恺。景恺并不害怕，冲他做个鬼脸，哈哈笑笑。许远山无奈摇摇头，笑骂他ⓌⓌⓌ.ⓃⒸⓇⓍⓈⓌ.ⒸⓄⓂ两句，也不为忤。
屋外的夜里又刮起风，呼啦呼啦扯着窗棂。我陪老人哩哩啦啦喝完酒，三个人又看了会电视，就睡下了。
这一夜睡得安稳，没有起夜，也没有做梦。第二天早上自然醒来，我起身往外看，天空阴沉着，看这模样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会下起雪来。
炕上景恺睡得香甜，就差鼻子冒出个泡泡来表现他的安稳。外屋响起捯饬炉子的动静，这一大早屋里不冷，得益于老人家烧红的炉火。
我起床穿好衣服，整理完毕。俯身拿手机时，看见灯开关不远处放着一个白碗，碗里盛满了水。
我伸手摸摸，水已经凉透了。一时间，心里却暖融融的。显而易见的是，许远山怕我晚上又会口渴难受，便在显眼处放了碗水。等我实在懒得下床时，这些水可以滋润唇舌的干涸。
我端着水出来，正遇上他的目光。许远山笑笑，说:起来了？
我揉揉眼睛，笑着答应，走到桌旁放下水，谁都没提这茬事。他或许觉得只是小事不值一提，而我则是因为内心感动着，怕自己提到后控制不住情绪才不敢提。
他弄好炉子，说:林老师，你去洗洗脸吧，我给你做点饭。
他说完起身去了厨房做饭。我跟着出去，外面朔风撕裂着空气，把寒冷强行塞进人的肉骨。我一边洗刷一边冻得直咧嘴，赶紧三两下忙完进了屋，尚且不停地哆嗦。
过了会远山大爷端过来早饭，又去叫醒了景恺。仨人吃过饭以后，我看时间不早，就要辞行。
远山大爷拿着我的行李往车上绑，临拿那箱梨的时候，我夺过来放在地上，说:这个给你们吃，大老远我也拿不动。
他推辞着:家里边都有，咱这边不缺这个，我还寻思等下了梨给你送点呢。
我说:你有是你的，这算我送的，不一样，再说我离家这么远，行李又这么多，根本拿不过来。
他依旧推辞，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再接受我的礼物。我坚持不让步，他最终只好妥协，放下梨箱，冲我憨憨笑笑算作谢意。
景恺站在一旁，眼皮耷拉，两手抻着衣角，一脸的不高兴。我看他一眼，明白他的心思，想说点话安慰安慰他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走到堤坝路上，许远山发动开摩托车。景恺泪眼汪汪问我:老师……你什么时候回来？
我拍拍他肩膀，说:开学就回来了。
他奥了一声，无比失落。
我心有不忍，笑着说道:在家好好听爷爷的话，等下次过来，我给你带个礼物。
小孩子，毕竟对这些惊喜充满好奇。他连连点头保证听话。
许远山叮嘱完景恺在家看门，拉上我奔驰而去。
路过半山坡时，我回望了一眼，不禁心生感慨。昨天是这个时候，这个人，也是骑着这辆车拉我过来。可是现在我却要走了。和昨日的喜悦相比，今天的心情便如抬头不远处阴沉的天空一样。
我有时就喜欢无谓地想一些庸人自扰的问题，时间从来不为谁停过脚，那么留给我们每个人的又剩下什么？
到了车站，买了票，上了车。许远山冲我使劲摇摇手，等到车开出去老远，才看见他往回走。
我回过头，插上耳机，在慵懒的声音里不住眯眼打盹。
到了城里车站转了车上了大客，窝在柔软的车座上，把耳机音量调得柔和，伴着顺子的声音，慢慢往家里走。
睡了又睡，终于在天色暗淡之际，回了老家。
老家前两天下过雪，路边还没化干净，雪花交错着杂草，皑皑中渗入几丝土色。
走在村口的大道上，偶尔过来个人打声招呼，熟悉的家乡话一入耳，整个人心里就变得踏实很多。
拖拉着箱子快到门口，隔老远就看见母亲站在那儿张望，待确认是我，她微笑着走上前。
我扯着嗓子喊了声妈，母亲笑得更开心了。她过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，埋怨似的说: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？菜都凉了。
我笑笑说:没事，凉了再热，路上不好走，堵了会车。
母亲说:快回家吧，饿了吧？
我说:还行，在服务区的时候吃了碗面，不怎么饿。我怕她心疼，撒着小小的谎言，其实肚子早已经咕噜咕噜地叫唤了。我跟着母亲往回走，她走在我前面，看背影似乎更瘦了，耳鬓三五棵银丝被风撩起，在淡淡夜色里分外刺眼。
我吸一口鼻子，佯装看着周边人家。东边又多出来一垛柴火，从里面窜出来一条小黄狗冲我狂吠不止。离家虽然仅仅数月，一切却像是我离开了好多年一样充满着新鲜感。
我是个恋家的人。任外面再多热闹和繁华，都敌不过家乡的那一份恬然。
回了家，母亲催我洗手洗脸，又制止伸手拿肉吃的我，倒过来一碗水，说:张口岔气的，先喝碗热水。
我塞进嘴里嚼嚼，又喝了口水说:我就吃一块尝尝。
母亲宠溺地笑笑走开，端着饭菜去了厨房忙乎。我把东西收拾利索，坐在那儿打开电视看着。
吃过饭，陪母亲说了会话就觉困意难当，我回到房间里，被子依稀有些阳光的味道。这几天天气应该不好，不知道母亲拥有怎样的魔力，把这一床铺盖，变得这样温暖。
回家待满了整个寒假。每日的活动基本就是吃饭睡觉打游戏打扑克陪母亲聊天。年过得马马虎虎，这许多年了，每个除夕夜对我和母亲都没有别人家那样热闹。两个人，再热闹，还能热闹到什么程度？
母亲应该是开心的，尤其是我领着她去镇上买衣服的时候。她不是个高调的人，那几天却穿着我给买的衣服，邻里乡亲地转了几家。我甚至不经意听到她当着四婶面，埋怨似的说衣服太贵了，不让买非得买之类的话。
临走前一天晚上，母亲到我房间待了很久，她不停笑着说着，经常说些前几天已经念叨过的事情，还兀自笑个不停。夜深时，她才收住准备回屋睡觉。
她起身往外走，突然又回过头看我一眼，脸色也变得凝重而呆滞。
我关切问道:妈，你怎么了？
母亲回来坐下，说:那个……那个……你爸……前些日子过来了一次。
我一听，先是心里一沉，接着怒火便一下子窜到头顶，冷冷问道:他来干什么？
母亲料到我会生气，也没觉得奇怪，平静地说:他知道你当了老师，工作稳定了，心里高兴，过来送了些钱，说是给你买房的时候用。
我说:你拿了？
母亲点点头，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。
我本想冲她发顿火，看她憔悴的模样又心里不舍，咽口唾沫，竭力压住心里怒气说:不用，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，用不着他假惺惺地关心，他这么多年没管过我，到现在想起来了？
母亲替他说道:他好歹也是你爸……
我直接打断道:妈，你别说了，我谁都不用也能养活咱俩人，工资低了我可以闲暇去干点别的，你等把钱还给他，告诉他我不用他一分钱，让他留给他那闺女吧。
我说完这话，心里一阵委屈，当下就想落泪。他离开村子以后，果真干出点名堂，最起码在亲戚嘴里被称为有钱人。他新组成了家庭，又有了个女儿，估计现在差不多十七八岁了。
母亲听了心里也不舒服，每一次我俩谈起那个人时，结局都会是这样。她伤心，我难过，两个人噙着不同意味的眼泪结束聊天。
母亲回了屋。她心思重，这一夜估计又不能睡好。我自责态度不好，说出冰霜一样的话去伤她的心。可我怎么办？我如果心安理得地去享受那个人的施舍，便是对我这些年痛苦的侮辱。我不能忘记村里的风言风语，也不能忘记每一个除夕每一个八月十五和母亲相依为命时的孤苦。
母亲说服了自己能原谅能包容，我不怪她，我只能做到不勉强她跟着我一起恨，这已经是我所能做到最大的让步了。当然，她更不能勉强我和她一样大度。
过了个不眠夜，转眼到了离别之际。母亲心疼我一个人在外地，我更心疼她一个人在家里。她万一头疼脑热了，身边也没个人伺候，有难处了又刻意地对我隐瞒，我怎么能放下心？
走到村口，我停住脚步。母亲眼底一片阴翳，却满脸笑容。
“快走吧，在外边注意安全，走路别玩手机。”
她每次都会说这句话，是因为有一次看电视的时候，新闻播报过一年轻人因为走路玩手机被卡车碾压。母亲在我跟前提到过几次这件事，每一次都唏嘘不已，感慨那人的父母该怎么活。
我答应下来，笑笑给她理顺下头发，说:妈，你回去吧，等我好好赚钱，早点把你接出去。
母亲说:好啊。
辞别了母亲，自己又是孤身一人。我坐在车上，看沿途荒凉，平生落寞之感，这一生，何时才能有个人陪着我，能让我的日子不再像这样一般，无着无落地像是个空壳？作者你的浑厚提醒：关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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