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天爱给人惊喜,也爱无所事事,拖延症般地让事情停滞不前。自我和
老宋一起值班过后,又过了数月。这期间,依旧只有见面时不冷不热地打声招呼。他保持着冷面威严,紧绷的脸让我不禁觉得,那一夜被角处的胖手,是自己幻化出来安慰自己的假象。
转眼已是第二学年度。我跟着班级往上走,仍然教着许景恺。这孩子总算稍稍透了点气,成绩从底部慢慢开始上升。他仿佛一夜长大,不再闹腾,不再张牙舞爪。上课时,偶尔我看过去,就看见他笑嘻嘻地盯着我看,等收到我的意思,马上又眼角一低,吐口舌头,佯装学习。
他不闹我便欣喜万分,甚至有些受宠若惊。一直以来,他都是班里一害,占据了我大部分的课堂时间,以往许多时候,我都不得不停下来制止他才能稍稍平息班里的哄笑。
九月天秋高气爽,校园里的花草似是还没接到凋落的指令,依旧姹紫嫣红,盎然葱郁着。
学校换了领导,这一片天地不知又会被新人规划成何种模样。我们部门平添了些杂活,这些杂活又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我和小丁的身上。
首先一个就是每周五下午要组织领导开会,进去添水倒茶,拍照记录,仿佛这会是给我俩开得一般;再有就是学生放学时拉起警戒线,防止学生横穿马路引来祸患。这两件事,看似微不足道,可架不住每周都得这样干下去。每每在忙着别的,突然想起警戒线还没拉起,就得风一般往下跑,赶紧拉完,再风一般地跑回来忙别的,其过程苦不堪言。
时间一久,我便不想再干这些,可又下不了决心找领导说。除去刚来没有底气,还有个原因,就是不舍得和老宋断了少有接触的机会。
老宋是个领导。开会时每次都要坐在那儿。而我每次都要拿着签到表到他面前,等着他在纸上写上龙飞凤舞的名字。好多次拍照时,我都会假模假样地似是在拍整个会场,实际上已经把倍数提高,牢牢锁住他的身影。
那段时间我的手机里存放了诸多他的照片,清晰的,模糊的,面部的,身体的。他紧锁双眉时的厚重,手撑在脸上时的可爱,大大咧咧斜靠在椅子上的性感,脱了鞋子摩挲脚后跟时的不羁。每一帧图片,都是我砰砰乱跳的偷拍,有几次拍到他的正视,慌得我只如被抓了现形,赶紧挪挪手机,佯装是在录像。
除了开会时能遇见他,学生放学时也能看见。学校门口处是他看管的场所,他时常一脚撑着低矮的院墙,身子后倾,把小腹和腿间敞亮地展示,让我大饱眼福,几欲上前蹂躏两把。
可想归想,终究不敢有所行动。就连看一眼,都是战战兢兢地抬头,再低头,再抬头,然后转过身当做自己只是不经意地扫过。
就这么在相思里继续煎熬,熬得自己感觉汤水都快干了,还得继续蹲在小火里,没有目标地坐着。
时间飞速向前,时令已是大雪。这一年雪量丰富,三五日便会有一场雪。常常上一场雪还没化得完,马上便又迎来一场更大的。
这一天是个周五,学生又要放假回家。学校里的学生大多家在乡下,每逢上下学时,校门口南北两侧就停满了接孩子的车辆。
中午时天空便阴沉着,到了放学时,彤云密布,朔风呼呼,铺天盖地地撒下一片琼瑶。
待学生走得差不多了,我哈一口气,准备收起绳子。这黄绿带日子久了,几乎纠缠成了一根绳子。偶尔有部分散落地上,抽回手里时,带来一股子凉意。
领导大多都走了,他们只是站在这儿亮亮相,学生一走,就只剩下我自己在冰天雪地里处理后续工作。
我只顾低头缠绳,冷不丁一扯,扯着没动。我抬起头,满天柳絮,老宋手里拿着缠成的绳球,眼皮轻轻翕动,流淌出慈爱,说:辛苦了哈。
我受宠若惊,马上脸就红透了。北风天里,他浑身上下也还维持着滚烫的热量,雪花都不敢落在他的身上,唯恐一碰触,便会立马化成一团热气。
我嗫喏道:不辛苦,应该的。
老宋递给我手里的绳球,笑笑说:快回去吧,这么冷的天。
我答应说好,就看他迈着大步往回走着。他真让人看不懂猜不透,每每寒冷之际,他就展现出烙铁般的热量,让
你的心不由得被融化。
我放下绳子,突然觉得世界美好,忍不住走出校门,想着能看他开车离开。
他习惯把车停在外面。我踏着厚雪,快步走过干枯的柳树。待走到路口处,老宋早已离开了。
我站在那儿远眺了会,漫天里尽是飞雪,却哪还有那壮硕的影子?悻悻回头便走,围墙下,一孩子戴着帽子站在那儿,轻轻抖着身子,看身形熟悉,我试探性叫了声:许景恺。
许景恺抬起头,小脸冻得通红。他看见我,打了个冷颤,怯怯叫了声老师。
我走上前,看他身上落满了雪花。校服蓝白相间着,多处被融掉的雪溻湿了。
我给他拍打几下,雪花便簌簌下落。
“
你不回家,在这儿干什么?”
他笑笑,说:我爷爷还没过来。
我又问道:你爷爷开车过来拉你?
他说:骑摩托车,我家里没有汽车。
这种天气,四处打滑,哪能骑摩托车?想必他爷爷一定小心翼翼正一点点往这挪着。
我掏出手机递给他,说:你打给你爷爷,告诉他你在学校里边等着,等他过来打我电话,我再把你送下来。
他谢我声,拿过去拨完号码,静静等着。
过了会才通,许景恺看我一眼,低着嗓子叫了声爷爷,然后埋怨道:你怎么还不过来?
风很冷,冷到眼里都不舒服,一阵阵地酸疼。
他对着电话说了半天,最后才说:爷爷,你别着急,我在学校里边等着你,等你到了给林老师打电话就行了。
我脑袋一热,拿过来手机想要说话,那边却挂断了。
我问他:你爷爷在路上了?
他委屈着,说:摩托车坏了,他说过会才能来。
天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,即使修好了又该得多久才能骑来?
我重又拨通号码,那边接起来,急着说:小恺,又怎么了?你别着急,爷爷马上就过去了。
我清清嗓子说:大爷,我是许景恺老师。
许远山说:老师啊,你帮我看着点小恺,我这就过去,麻烦你了。
我问道:你车修好了?
他不好意思笑笑,说:快了。
我听得出来,就连他,估计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修好。一股莫名豪气涌上心头,我说:你别过来了,我找个车把他送回去吧。
他千恩万谢,也不推辞,憨憨地直笑。
我挂了电话,拉着景恺去到路边打车。
一连过去几辆出租,听说要去将军山前,都摇上窗户,毅然离开。
没了办法,我用手机打了个车,地点没敢定得太具体,怕人家看见这么偏僻的地方,不敢接单。我留个心眼,把位置定在了将军镇上。
过了会,一辆车停在面前。我拉上景恺坐到后面。刚一登上,司机便开始叨叨生活不易,天气这样恶劣还得出门干活。
我心想,谁容易啊?又暗笑他:不容易的恐怕还在后面。
我告诉他实际去处,他果然脸上蒙上一层冰雪,便如雨刮器旁的一模一样。他嘴一撇,说:那可去不了,路太难走了。
我好声商量他,可能他知道将军山前的路,任凭我加钱,他仍然拒绝,脸色也越来越难看,似是随时能把我俩赶下车。
我不再勉强他,问清楚景恺从镇里到他家有五里路的距离,心里便释然地想道:就这么样吧,等会走回去,漫山遍野赏雪,也该有一番壮阔的画面吧。
路上雪多,车跑得很慢。外面的肆虐,让车内更是温暖。CD里陈奕迅的嗓音绵绵柔柔,轻轻抚在身上。
景恺托着小脑袋,盯着窗外看。我碰他下,他回过头,疑惑地看着我,嘴唇嗫嚅着。
我给他擦擦帽子上的水珠,说:冷不冷?
他摇摇头,红着脸笑笑。
我问了问他家里情况。他的心门打开了,即使有司机师傅在场,依旧滔滔不绝。
他家里的状况,和老孙嘴里的差不多。爷爷孤身一人带他,父亲离家打工,母亲杳无音讯。
他说着说着,语气突然低落下来,最后无故叹了口气。
我没来由又是一阵心疼,不想让他带着难过结束讲话,就换个表情,故作轻松问他爱好兴趣。
这倒又引起他新一轮的唠叨。他冲我扬起头,天真说道:我爱好吃,吃好吃的。
我心想,这爱好倒也新奇,就笑着摸下他小脑袋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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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笑得前仰后合,坐定后,说:蛋挞,我最爱吃蛋挞了,上次我爷爷来接我,领我去吃了次,可香了,一咬还滋啦滋啦的。
孩子毕竟是孩子,形容起事物来,尤其是自己喜爱的东西,充满了夸张。他的嘴吧唧两下,似乎正在吃着。
我笑笑说:看你没出息那样吧,有那么好吃吗?
他一个劲地点头,嘴里重重答应“嗯!”
我想起中秋节时,学校给每位老师发了张蛋糕卡,我不好甜食,便放了起来。这时听他这么说,心里便想着回头用来给他买点蛋挞,当个惊喜。
我笑笑看他,他不明所以,红着脸不再说话。
车子顺着前方的车辙慢慢动着。我回头看一眼,后车窗的雪花,在车内暖气的滋润下,融化成细小的颗粒,像是细盐,又像是白砂糖。
北风刮着窗户不时地震动。我伸个懒腰,倚着座位打个瞌睡。
可能是太过舒服了,竟睡过去了,还做了个梦。梦里我拉着许景恺爬山,在春暖花开的天气,他笑得开心,脸也如春花般灿烂,两个人正高兴地爬着,老宋突然出现在前方。我跑过去追他,追着追着,突然前面脚下出现条悬崖,我赶紧守住脚,无奈身体猛地前倾,景恺用力抓住我,两个人后仰,重重摔在地上。
摔下去不疼,我醒了。醒来时,才发现自己摔在座位靠背上,许景恺正拉着我的胳膊,说:老师,到镇上了。
我擦擦眼睛,四下看去。
雪日里的镇子安静着,临街商铺大门紧闭,不远处便是一片平房,袅袅炊烟升起飘散。
镇碑上“将军镇”三个大字红得耀眼。这名字的由来,是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,说是某位将军曾在此屯兵驻扎,待过许久。这个故事没来由,也没处考究,可镇子名字却叫得响亮。这一片,便都依此命名。山叫将军山,河叫将军河,苹果甚至都有“将军”品牌。
我指着远处山峦,问道:这就是将军山?
他俩异口同声答应。司机师傅说:下车吧,我得回去了,晚了路该不好走了。
我这时才考虑到一个问题,送景恺回家以后,我怎么办?
忘了件事了。我应该早点通知他爷爷来镇上接他,那样我便可以跟着车再回去,可我没说,老人家或许以为我能直接送到村子里。
我讪讪笑笑,说:师傅,咱能不能再往前开开?我看这孩子爷爷在不在路上。
师傅倒是个好人,说:看你这老师挺好的,我也高风亮节一次。
他看上去是个暴脾气的人,所以回头冲我露出两排大白牙时,差点没吓着我。
车子又启动开了,只走过将军桥,到得前面的小坡,前轮打空转,说什么也上不去了。
我看司机为难,付了款,便让他走了。
接下来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实际上,一眼就能看到底了,我今晚势必得留宿在这儿,等得明天晴朗,才能回去。
天色微微变暗,幸好有白雪的衬托,才不至于那么黑。我和小景恺两个人轻轻跑着,雪花跟着我们跑了一路,顺带着把银铃般的笑声撒向苍茫大地。
追追闹闹,直到越过前面的大坡。
坡下,一个人不知是蹲着还是坐着,缩成一团黑色,在白雪里,分外扎眼。他的旁边停着辆车,一人一车,在风里仿佛一座丰碑。
我心想,这应该就是许远山了吧?
景恺张口便喊:爷——没等喊完整,便被风狠狠灌了回去。他重重咽了口唾沫,发狠般地硬着脖颈,对着坡下大喊:爷爷。
那人竟也能听见。他明显站起身子,对着我俩直摇晃手。
景恺冲我一笑,眼眶红通通的,像是风太过凛冽,划破了他的眼底:老师,真是我爷爷。
我摸摸他的头,他一溜烟往下跑,鞋子溅起的碎屑,被刮得四处都是。
我心里一热,跟着下去。作者你的浑厚提醒:关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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