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走近,便是一股子厚重的汽油味。
老人穿着一身黑,上身的棉袄洗得有些褪色,肩缝处露出一小撮破旧棉絮。
许远山看见孙子,脸上美得像傲雪盛开的梅花。我细细打量他,60左右年纪,中等身材,不胖不瘦恰好,脸庞赘着些许的肉,眉毛粗重,眼神清澈,脸上深深的皱纹,沧桑了整副面容。他理着平头,霜鬓点点,头顶尚有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,骄傲地盘踞在发梢,在凛冽中都没被吹散,已经凝固成了冰棱。
他抱了景恺一会,看我在旁边站着,憨憨一笑,伸出手真诚地说:林
老师,太感谢
你了,要不是
你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。
他的声音里满是沧桑,似是这一辈子,从没享受过福祉,尽遭受了些苦难。
我低头想要握住他的手,他跟着低头一看,见自己手上满是油垢,触电般缩回去,往衣服上使劲磨蹭两下,再伸出来时,依旧油光点点。他老脸一红,自惭形秽般又想缩回去。
我一把握住,厚厚的手掌里,一块块的老茧,倔强地撑起掌心,没有一丝冰凉,油腻中竟还透着炙热的温度。
礼貌性地打过招呼握完手。我们仨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。冬日的夜来得早,下得深。等到了村口时,已经黑得纯粹。
许远山扭开摩托车的大灯。这灯老态龙钟,散着微弱的光,灯罩上有些泥土,光影晃动着,像是被风吹得不稳。
将军山前顾名思义,是在将军山的阳面。从北面进村,是个大坡,坡上一排两层楼房拔地而起。下了坡,小路崎岖不平,一不小心就会轻轻地崴一下脚。
许远山不住提醒我小心点,言语里有些不好意思,似是他让路变得这么难走。
景恺靠近我拉着我胳膊,黑暗里,他扬起头,眼眸似星,莞尔一笑,说:老师,我扶着你,这路我熟。
我摸摸他脑袋,说:可不你熟吗?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?
他嘿嘿一声,挽上我的胳膊。
拐来拐去,不停下坡,一直走到最下面。昏暗的灯光中,眼前似是有一条大堑。我问道:大爷,这是条河吗?
许远山回身看我,说:是,前两年刚加宽了,又建的堑,造得挺好的。
我奥声,说:等明天过来看看。
他笑笑说好,回过头去接着走。
又走了约摸三五分钟,终于到了家。我没提过要在这儿留宿,他也没留我,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了,很自然,一点也没觉得突兀。
到了门口,许远山递给景恺钥匙,说:小恺,把门打开。
景恺蹦跳着过去,嘡哴一声拉动锁栓,手脚并用,门发出吱呀的呻吟。
许远山跟着进去,摩托车卡过门槛时,哗啦一声巨响,我怕它真能散了架,赶紧走过去扶着车尾。
小景恺进去拉开院灯,白炽灯下,雪更白了,明晃晃地耀眼。
我定睛看向四周。正当面三间房,院西院南各有一间。房子不大不小,院子也不大不小。一看便是普通人家,看不出殷实,也看不出穷困。唯一有所不同的,应该是庭院里的那棵大梧桐树,可怜天寒地冻,树枝枯干,发着飒飒的声响。
景恺早就进了堂屋拉开灯,等他再出来,身上没了书包。他拉着我,说:老师,快进来吧,外面冷。
许远山停好了车,也说道:快进屋,林老师。
我跟着景恺往里走,进去后一下子暖和了。
昏黄的灯光,在冷天最能给人温暖。每一束光线,都带着浓浓火热。我放眼看去,家里布置简单平常,东墙处放着一憋气炉子,我靠近放一放手,才知道屋里的火热,原来是因为这么个东西。
许远山递个马扎给我,说:林老师,快坐到炉子旁,暖和。
我接过来坐下。他顾不得洗手收拾,揭开炉盖倒进去些炭,又拿铁钩子在炉底处捅鼓半天,起身笑着说:过会火就旺了。
他起身的时候,我看得清楚,他头发上的冰雪已经开始融化,缕缕水流掠过耳边,被灯光闪烁出颜色。
我说:大爷,你快擦擦头吧。
他笑笑说:没事,回家就暖和了,不觉得冷。嘴上虽然这么说,他还是拿起毛巾重重擦几下头发,又拿手摩挲两下,冲景恺说:小恺,快给你老师倒点水。
景恺爽朗答应,倒了一大白碗热水递给我。我接过来,他蹦哒两下,用力吹吹手指,说:烫死我了!
我笑笑,埋怨道:知道烫,不会少倒点啊。
他傻笑两声,拿个板凳坐到我旁边。一旁的许远山擦过头发,在屋里走来走去,略带歉意地说:林老师,不好意思哈,不知道你过来,也没准备什么,
农家饭菜,我做的也不好,你将就点。
农村人淳朴,淳朴到你都不好意思面对。我笑笑,说:大爷,我也是农村孩子,从小什么粗茶淡饭都吃过,有点吃的就行,不挑。
我说的是实话。父亲在家时,我也没记得吃过什么山珍海味,他走后,这一切就更无从谈起,母亲养活我长大就不容易,我又哪有那个福气去享受那些美好的事物?
许远山爽朗道:那就好,那你等等,我这就去做饭。
我本想说不饿,看景恺在旁边,似是饿得厉害,便把这句话咽了回去。
许远山推门出去,冒着雪去到西边的屋里忙乎。
过会儿我伸长腰看过去,那屋里影子轻轻动着,想必是老人正翻腾锅里的蔬菜。
炉子越烧越旺,连接烟筒处被火炙烤得通红,炉火旁温暖如春,直让人忍不住瞌睡连连。
景恺话匣子一开,就没停下,啥都说,班级的事,家里的事,村里的事,他所知道的,无趣或是有趣,都往外撂。
我饶有兴趣地听着,其实只是为了能让他开心,他所在乎的,不外乎别人的承认和倾听,从我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以后,我便想着,一定要好好呵护他,他的心如同玻璃一样,一不小心,便会碎裂。
我不舍得他难过,因为他就像是我的缩影。
我俩正说得热闹,门哐啷一声似是被踢了一脚,我刚回过神准备起身开门,门又吱呀声响,跟着灌进来一阵冷风。许远山两手端着盘子,对我笑笑,放到桌上。
我起身说:我过去帮你拿。
他轻轻推着我,说:不用,我自己就能拿过来了,你别出去了,外边冷。
他说完又开门出去,依次端过来饭菜,叫着我俩过去吃。
我和景恺坐定,许远山拿出几双筷子,筷子依稀泛着水光,递给我时,他拿块纸狠狠地撸了两把,才放进我手里。
他依旧客气着,说菜做得不好,没准备。我之所以说他客气,是因为桌子上摆布着的,已经算作很丰盛了。
有鸡有鱼,有菜有肉,还待想吃什么?
我笑笑说:大爷,你要是天天能做这种饭,那我天天过来吃。
许远山露出两排白牙,说:好,过来吧。
景恺在一旁乐不开支,期待般地问:老师,你能天天过来吗?
我没回答他,摸摸他的头笑笑。
许远山拿出一大桶散装酒放到桌上,笑着问道:林老师,喝不喝酒?
我其实多少能喝点,只是不是太好这口,就推辞说:不喝了,喝多了晚上起夜。
他听我这么说,竟直接给我倒了杯,说:喝点吧,下午挨了冻,喝点祛祛寒。
我不太会拒绝,尤其对像他这种淳朴的人。外面的酒场合还有一定的可能别人想灌醉我让我难堪,在他这儿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。
他递过来,我便拿在手里,笑着说:好,那我陪你喝点。
他自己倒满,合上酒盖子,炫耀似的说:这是好酒,别看包装不怎么样,正宗的高粱醇。
我端起来闻闻,一股子浓烈直入口腔,然后冲向喉管,引来一阵剧烈咳嗽。
我放下杯子,用力扇扇鼻间缭绕的酒气,说:这酒这么烈啊。
他满意笑笑,说:好酒都这样,这是前段时间,一个老战友来看我,送我的。
“大爷,你以前当过兵吗?”
他眼神深邃,不知是不是想起军营里的日子,他说:当过,当了五六年,就回来了,现在说起来,都有30年了。
我笑笑,不知该如何接话问下去,第一次见面,问太多倒显得我太过八婆。我对部队很有好感,曾经一度想着能去当兵,可由于诸多原因,未曾实现。
他看我不说话,也不再说别的,把盘子象征性地往我这挪挪,嘴里反复说着:快吃点,凉了该不好吃了。
我夹菜尝了口,普普通通的菜蔬经他的手后,色泽亮丽,口味醇厚,称得上珍馐佳肴。
我竖起大拇指,连声夸赞:大爷,好手艺,你以前在部队是不是做饭的?
他笑着说:对,看出来了哈。他提酒起来,碰下我的杯子,说:老师,谢谢你了,今天这种天气,你要是不给送回来,我都打算走着去接他,这么大的雪,我们爷孙俩还不知得吃多少苦。
『农∫村∫人小说网∫www.∫ncr∫x∫sw∫.com』他一再谢我,我倒不好意思了。我帮景恺,纯粹是虚谬地想用一种方式弥补给过去的自己。
我说:不用谢了,你都说过很多次了。
他不说话,扬起头,半杯酒一饮而尽。
我惊讶地看着,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杯中物,为难道:大爷,你这是干什么?我可喝不出来。
许远山一抹嘴,说:你稍微喝点就行,不用喝出来。
他这样说,我顿觉豪气干云,学着他一仰头干了。
从口腔开始,顿时一路火起,最后都汇聚到胃里,浪翻澎湃。
我抢过景恺的水杯,咕咚咕咚喝了两口。
他俩笑了。小东西懂事,给我端来碗水。
许远山满意地笑笑,又说:多吃点菜压压。
我不好意思地皱皱眉,夹了口菜塞进嘴里,用力压住喷腾的酒气。
许远山又给自己倒满了酒,也给我少添了些。两个人没再喝得那么猛,慢慢酌着。
屋外的雪悄悄堆得很厚了,屋内却更温暖。许远山和我说了很多话。他有些动情,尤其是提到景恺的时候。景恺吃饱饭跑到另一边写作业了,爷爷在说他的时候,他就回过头来,黑眼珠滴溜溜转着,笑嘻嘻像是不懂这些人间疾苦。
不知不觉,我喝多了。迷蒙中,许远山正笑着看我。我竟然才看得清楚,他笑起来有俩浅浅的酒窝,这酒窝有些迷惑性,它不是圆的,倒像是两条浅坑。
他看见我眼光,晃晃脑袋,说:林老师,洗洗脚快休息吧,等明天我送你去坐车。
我客气几句,连说不用送,起身去了里屋。景恺已经乖乖躺在炕头,小玩意一看就是在学校耍累了,我进去时,他已经睡得呼呼作响。作者你的浑厚提醒:关注农村人小说网[www.ncrxsw.com]公众号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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