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我就坐上车往将军山前走。车只到镇上,就停下不再往前。一个人行走在山间路上,对自己的举动微感莫名。我和景恺只是师生关系,想想应该不至于关心他到这种程度。他学习上有困难了,我当
老师的义不容辞,如果涉及到了生活里,似乎就不太适合我去插手。我们每一个人,从小到大几乎都被灌输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思想。我更是如此,平时在街上看见车祸之类扎堆围观的,从不敢往上靠,生怕无缘无故被人讹上。可唯独对这爷孙俩,总是不由自主地心疼体恤。
莫非我有颗高尚的仁爱之心?
想到这儿,被自己恶心到了,不由得抖了下身子,自嘲地笑笑,往前跑了几步。
进了村子,村子里早已热闹起来。刚过
农忙,庄稼种上了,果园里也过了活多的时候。村北头小广场处,三五堆人聚在那儿。有几个
老头在下棋,争吵声清楚地传过来“赖棋是不是”,“车没了”“
你这老东西,越老越混”;有老娘们在扯闲篇,老母鸡似的咯咯笑着,手里还指指点点;有几个孩子在大人堆里绕着追逐,嬉闹着明媚的天气。
春末的阳光有些刺眼,我用手遮挡下,快步下坡往前。
走到堤坝路上,迎面过来一人。离得近了,我打量下,这人看模样四十左右年纪,高高瘦瘦,白皙的脸,颧骨凸起,一双三角眼带着狠光觑过来。我心里不由一惊,赶紧低下头走路。
走过去我心有余悸地回身看看,他竟还站在那儿盯着我,眼神稍稍有些呆滞。我赶紧加快了几步,心里一边骂着:神经病是不是?没事盯着别人看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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农村人 小说网】;进了胡同,我又看了眼,没见到那个身影,才松了口气。我从小就怕陌生人盯着看,这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有过什么阴影,反正一直到现在都是,总感觉那类人呆滞的目光里,随时会迸发出危险。
我笑笑,怪自己太神经。走过胡同小路,到了景恺家。
门吱呀响了,屋里一个身影窜过,接着景恺趴在堂屋门玻璃处看看,哗啦一声拉开门,欢欣道:老师,
你来了。
我冲他笑笑,他呼呼跑过来,竟然一把抱住了我。我先是一惊,准备挣开,想到这孩子孤苦,又没舍得,一手扶着他肩膀,另一手摸摸他脑袋瓜。
他轻轻颤抖着身子。我扶开他,看他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,眼睛红通通的,晶莹满眶。
我给他擦擦,温声问道:怎么了这是?想老师了?
景恺点点头,自己又抹一把眼泪,哽咽道:老师,我爷爷受伤了。
我拉着他进了里屋。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。许远山躺在炕上,正笑着看我,嘴一咧,爽朗说道:过来了,林老师?走着来的吗?
我答应声,手里轻轻掀开被子,问道:腿什么样?
没等我看见,他慌乱地盖住,急着说道:没事,就是磕了下,不要紧,拿了些草药糊一糊就行了。
我固执地掀开被子,老人只穿着条平角内裤,左腿僵直,膝盖上捂着一纱布袋子,药渣把白色的布袋渲染得灰黑相间,氤氲出一股刺鼻的味道。
我不敢动,怕弄疼了他,侧身往里一看。药袋没能遮盖得严实,隐约可见腿上的紫青色。
我看看他,他老脸微红,急忙盖住身子,不等我问,自己说道:不打紧,上山的时候一脚踩空了,从上边地里跌到下边地里,一下子跪在了石头上,裤子都擦裂了。
我听了心里麻酥酥的一阵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他描述得简单纯朴,却带着浓烈的痛感。
许远山一脸笑嘻嘻的模样,似乎正在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。
我又给他掀开被子,轻轻拿起药袋。他想阻止没来得及,伤口便一下子暴露在我眼前。
怎么去形容那个画面?他的膝盖处血肉模糊,肉塌陷着,像是被烙铁烤熟一样,伤口边缘结了点血痂,泛着点点脓水。
我身上又是一阵霹雳,抬头盯着他看,问道: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啊?
当了快两年老师,多少沾上点职业病,这句话语气里带着说教意味,像是在对我的学生教育一样。
他尴尬笑笑,说:真没事,再敷完这副药就好了。
我给他放上药袋,问道:你在哪儿看的?
“在村里。”
“土医生?”
“啊,是。”
“敷了几天药了?”
“三四天了。”
我看着他,郑重说道:大爷,我带着你去城里看看吧,你这腿现在还肿成这样,伤口都溃烂了,敷药不行。
老人一听,立马摆手拒绝,说:不用不用,我感觉好多了。
我心想就这模样,估计好不到哪里去,老人家一定是怕出去看病花钱才这么排斥。
如果是自己家人,我就直接拉着去了,管他愿不愿意,可自己与他非亲非故的,又没法生拉硬拽。
一旁景恺低着头搓弄衣角。我看他一眼,对许远山说道:大爷,你这腿再不赶紧治疗,恐怕要恶化了,你看看边上,有些都开始化脓了。
他不信,仍旧笑着说:没事,我有数,过两天就好了。
我说:你等着慢慢好得什么时候?景恺这孩子倔强,你不好他就不上学,你就这么样拖着,不能把他拖得厌学了?
这样说,他就紧张了,没回我话,对着景恺吼道:小恺,到星期一你就去上学,听到没有?
景恺一脸倔强,摇摇头,说道:不去,你不好,我就不上学了。
老人一下子急了,挣扎着就想下来,脸上怒气冲冲地似是想要去打孩子。
我拦住他,说:大爷,景恺就指着你,你照顾不好自己,还怎么照顾孩子?你腿这个样子,孩子又这么孝顺,这样下去,得拖到什么时候?
他不说话了,闷声喘着粗气。
我趁机说道:大爷,我领你去看看,顶多就是抹点药膏,再拿点药,不会花太多钱。
他松了口风,讪讪说道:不麻烦吗?
我赶紧说道:不麻烦,一点也不麻烦。
老人不说话,等于答应了。
我借故出了屋,从钱包里找到那张名片拨过去。
老王在开车,听筒里满是风呼啸的声音。过了会传过来他打雷般的动静:喂,谁啊?
我自报姓名后,他恍然大悟地奥了声,笑笑说:想起来了,有什么事吗?
我问清他没事忙,就让他来拉我。过了有一个小时左右,手机响了,接起来后,老王说:我到了,出来吧。
我答应说好,给许远山穿上衣服,扶着他,领着景恺一步步往外走。
老王的车停在河堤处,看见我们,嘀嘀响了两声喇叭。我挥手示意,扶着老人慢慢过去。
上车招呼过后,一路无话,到了县医院。陪着许远山大大小小检查完,只是略微有些感染,索性并无大碍。医生给消消毒,清理清理伤口,又给开了些药。
看完病后,我又打给老王让他过来。等了二三十分钟,才等到他的车。
忙乎了近一上午,回到景恺家已经快12点了。许远山略带歉意地说:林老师,麻烦你了。
我笑笑说:不用谢,客气什么?
他从兜里掏出些钱来往我手里塞,说道:把钱给你。
他在医院时就争着付钱,我想他自己带着孩子不容易,就没要。现在心间满是豪气,更没打算要他的钱。
我推回去,说:不用了,也没花几个钱,你留着钱多给孩子买点好吃的。
许远山仍旧坚持给我,争执得脸红脖子粗。我看他如此激动,明白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,而是已经升华到了尊严。我俩非亲非故,他决计不会接受我的慷慨。他虽然穷,但是志不短,甚至心气比某些有钱人还高得多的多的多。
暂且收下吧,等以后有机会了从景恺那里再还给他。想到这儿,心里豁然,就接过来。
老人脸上笑着,说道:这还差不多。
我扶他回到炕上,和景恺坐在炕边。老人看时间不早了,说:林老师,我下去给你做点饭吃。
他挣扎着下炕,姿势别别扭扭,脸上满是痛苦。我不想麻烦他,拦住他说:大爷,你好好歇着,中午我给你们做顿饭吃。
他不好意思,仍旧要往下走。我用力给他扶到炕上,转身去了厨房。
从小到大倒是做过不少顿饭,不过要说厨艺,实在没有,最起码比起他来,差着十万八千里。
饭菜上来,一老一少竭力配合,吃得精光。景恺吃饱,摸摸嘴唇,感叹道:老师,真好吃!
我臊个脸通红,又觉得孩子天真烂漫,不会说谎,莫名一股自豪涌起,说道:好吃啊,好吃我就多给你做两顿。
他高兴地直拍手,嘴里叫着说好。
许远山起身要收拾盘子。景恺懂事地抢过来,说:爷爷,今天我刷碗,你和林老师说会话吧。
许远山先是惊了一下,又马上满脸笑容,乐得胡子都绽开了。
给老人吃上药,他睡着了。我怕惊扰了他,拉着景恺出门去了河边。
河水清澈见底,无声流着。每一个漩涡都像是银带上的小结,跟着往前漂动,终于在水台落差里消失,转换成低处清脆的声响。
我怔怔看着水面,许远山脸庞的泪水还印在脑海里。
景恺在院子里刷碗的时候,老人从床上探身瞅了一眼,回过头来眼里湿润一片,长长叹了口气。
我有意开导他,说:心疼了?男孩子多锻炼锻炼有好处,别让他老活在娇宠里。
许远山深吸一口气,说:他哪被惯过?我没那个本事,那些畜生也不管。
我听他又要提伤心事,轻拍下他肩膀说:没事大爷,慢慢就好了,在学校等我帮你看着他。
我完全是就于当时的气氛才说出这种话,丝毫没考虑这句话需要负起多少责任。
老人突然就泪流满面,一把握住我的手,老茧轻轻摩挲着我的掌心,吸一口鼻子说:林老师,是小恺有福能遇上你这样的好老师,要不然这孩子这么不听话,还不知道得活成什么模样。
我心有感触,给他递块纸。他擦了擦泪水。景恺进来了,看他爷爷面容悲伤,一下扑过来,噘着嘴似是要哭:爷爷,你是不是又疼了?
老人憋住哽咽,轻松笑笑,说:不疼。
我不想再看这个画面,就领着景恺出来了。
正发呆想着,脸上一阵冰凉。我回过神擦擦水滴,景恺正对着我嘿嘿直笑。这小东西,趁我不注意,把手上沾满水洒了我一脸。
我过去抱住他,一阵刺挠,嘴里吓唬道:你再皮,我把你扔下去。说罢抱起他,作势要往下扔。
景恺连连告饶,说:不敢了,老师,我不敢了。
他嘴里求饶,脸上可没半点害怕,他知道我是在和他闹。我放下他,他又沾点水洒过来,完后一蹦一跳越过石梯,去了对岸堤坝,一道的银铃声就如河水叮咚,在绚烂的阳光里汩汩流淌。
我追过去,抓住他又是一通刺挠。小景恺哈哈大笑,笑得泪水都涌出来。
泪水一出,他的笑容就停滞了。小景恺看看我,说:老师,你能给我当爸爸吗?
一道阳光斜射心间。
我被他问得呆住了。我懂他的感情,他缺失爱,在最需要爱的年纪,母亲不知去向,父亲撒手不管,一个孩子,能说出这种话,瞬间刺得我心疼不已。
我知道这个称呼的重量,一旦叫了,就是一辈子。我自己尚且是个孩子,怎么去以父亲的身份去爱他去关心他?可他一脸期盼,我若不答应他,必定会伤他很深。我想想,清口嗓子,摸摸他的脑瓜,说:景恺啊,老师知道你的心思,但是老师才比你大个十多岁,不用非得用这个称呼,你要是和老师亲,叫哥哥就行。
他脸上明显一阵失望,马上又换做笑容,爬起来往前跑出几步,回过头调皮地吐吐舌头,说:老师,你不让我叫我也叫,爸爸,爸爸。
他叫得声音很大,引来不远处村民的注视。我心里一阵慌张,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,追过去拉住他,低声说:好好好,你别这么大声,人多嘴杂的,别让人听见。
他听我答应了,高兴扑到我腰间,紧紧环抱,再没大声喧闹,往我肚子上蹭蹭脸,梦呓般深情地叫了声爸爸。
也不知谁家的公鸡算错了时辰,在中午头引吭高歌,撕破了午后的慵懒。我心潮涌动,搂住他的那只胳膊,又多加了分力。作者你的浑厚提醒:关注农村人小说网[www.ncrxsw.com]公众号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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